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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(fā)布機構(gòu): 黃巖區(qū) 成文日期: 2024-08-15
公開方式: 主動公開 公開范圍: 面向全社會

謝希孟:俯仰天地間,何由放羈束
發(fā)布日期: 2024-08-15?15:45???來源: 黃巖區(qū) 字體:[ ]

北島有一首詩,題目是“生活”,內(nèi)容只有一個字:網(wǎng)。

生活的網(wǎng),除了血緣和社交形成的關(guān)系,各種各樣的規(guī)則、法度,還有歷史長河中形成的各個流派的思想。人生活在一張張交錯的網(wǎng)中,目之所及,盡是圍城。

謝希孟所生活的時代,一張張巨大的網(wǎng)正在編織成型。由于戰(zhàn)事消歇,經(jīng)濟暫時恢復(fù),沿自北宋的黨爭發(fā)展成為各個學(xué)派的紛爭。當(dāng)時有朱熹為代表的理學(xué)、陳亮為代表的事功學(xué)派、沿自蜀學(xué)的經(jīng)制之學(xué)等。一些掌握話語權(quán)的大儒們,素喜以本學(xué)派的思想束縛人。而宋代的御史們行批判之事駕輕就熟,他們捕風(fēng)捉影,大肆造謠,動不動就給人扣上小人的帽子。

謝希孟一開始意識不到這張網(wǎng)的存在。謝家在黃巖有靈石山藥寮和三童岙兩處居所,與山野近,與朝堂遠(yuǎn)。他的父親雖然對他教育很嚴(yán)格,卻沒有以當(dāng)時的一套規(guī)則來約束他。

但是他的父親謝依經(jīng),深深地感受到網(wǎng)的存在。

謝依經(jīng)的祖父謝克家,在北宋國破,南宋風(fēng)雨飄搖之時,拖著老病殘軀,硬是和老臣們一起撐持起殘破的半壁江山,最后薨逝在衢州任上。但由于為擁立趙構(gòu)而擔(dān)任了偽楚的吏部尚書,一直被詬病不休,就連秦檜都在高宗前提謝克家為“受偽命人”。

謝依經(jīng)的父親謝伋,具有卓絕的政治才干,一生以高潔的梅花自喻,卻遇上秦檜當(dāng)權(quán),避禍隱居二十年后,出任處州知州,不久之后升任提舉浙西茶鹽常平。到任僅僅七個月,就因為政治風(fēng)波被扣以“謬以案牘”的瀆職罪罷官,抑郁成疾,次年病逝于黃巖三童岙。

經(jīng)歷秦檜專政的高壓,又目睹父祖的遭遇,謝依經(jīng)一生沒有出仕,晚號“樗虛居士”。《莊子》中莊子與惠子談?wù)摯箝耍耸菬o用而大用,無所為而無不為。謝依經(jīng)以不入仕來逃離這張巨大的網(wǎng)。

謝希孟年少之時就有了入世之心,他說:“行事不法周公,無志也;立言不法孔子,無學(xué)也。”古人將周公旦與孔子并稱周孔,周公定乾坤立法度,在政治上有所建樹,所以如周公一樣做事;孔子一部《論語》,為千年來的學(xué)習(xí)典范,宋代的開國元勛趙普更是以半部論語治天下,因此該如孔子般立言。

謝伋和謝克家留下大量的藏書。謝伋在隱居期間,考據(jù)金石,注釋經(jīng)典,將漢魏以來各門各派經(jīng)籍義理的解說和傳記作了詳細(xì)的考據(jù)和梳理,并將各個學(xué)派的要點一一列出,留下十二卷《藥寮叢稿》。為了教子侄輩寫公文,謝伋還編了一本《四六談塵》,流傳很廣。得益于祖父的遺作,謝希孟了解了經(jīng)書流傳和演進(jìn)的脈絡(luò),有些詩書被注釋、被篡改,與最初文字的用心大相徑庭。

世代書香的熏染下,他學(xué)到的知識不是僵化的,他懂得刪選、甄別、歸類。他有一顆通透自由的靈魂,形成一套窮通經(jīng)義的知識體系,并不會隨便屈從于任何一個門派,比如說當(dāng)時延自伊洛的程朱理學(xué)。謝家與朱家世交,朱熹還曾向謝伋請教過學(xué)問,朱熹四處講學(xué),追隨的人很多,但他卻師從陸九淵。朱學(xué)是性理之學(xué),“存天理,滅人欲”,人的行為舉止受天理的拘束,又好空談,往往寬于律己,嚴(yán)于律人,一不小心就流于僵化。陸九淵“人之生也本真,豈不快哉,豈不樂哉”“宇宙便是吾心,吾心即是宇宙”,主張明心見性、去蒙蔽,形成獨立自由的思維。心學(xué)的自由跳脫,拒絕羈束,更加符合謝希孟的心性。在生命的最初,謝希孟牢牢攥住了破網(wǎng)的線頭。

謝希孟的詩多為古風(fēng),卻脫盡南北朝時的綺糜,這與祖父謝伋源出一流。《全浙詩話》說謝希孟:“天分之高,無人可及”。

他的出場如一道劍芒,劈開南宋渾渾噩噩的一團脂粉稀泥。孫應(yīng)時當(dāng)時任黃巖縣尉,說自己甚是敬愛這個年輕人,著名的學(xué)者樓鑰也很是喜歡他,說他“逸氣如太阿之出匣”。

“太阿”二字,對謝希孟仿佛是讖語。太阿如果提于己手,可開天辟地,太阿在別人手中,縱你劍氣如虹,最終都會銹跡成土。

謝希孟的自由通透,在世人眼中,成了風(fēng)流浮浪。

作為府治的臨海,在謝希孟年輕的時候,最是香艷傳奇。舞低楊柳樓心月,歌盡桃花扇底風(fēng),淳熙年間,除了風(fēng)流太守唐仲友的韻事一直被人樂道,那時的酒宴歌席之上也有謝希孟。二十四五的年紀(jì),名門之后,才華橫溢,妙年潔白,風(fēng)姿都美,紅燭昏羅帳的故事,他是最好的主角。據(jù)說周密《齊東野語》一書中與嚴(yán)蕊交好的豪士便是謝希孟。

淳熙八年七夕,太守唐仲友大宴賓客,名妓嚴(yán)蕊彈琴。琴聲剛落,梁塵驚飛,萬籟無聲。謝元卿突然叫起好來,并讓嚴(yán)蕊以七夕為題作詞。嚴(yán)蕊以謝為韻寫就一首《鵲橋仙·七夕》:

碧梧初出,桂花才吐,池上水花微謝。

穿針人在合歡樓,正月露、玉盤高瀉。

蛛忙鵲懶,耕慵織倦,空做古今佳話。

人間剛道隔年期,指天上、方才隔夜。

詞成,謝元卿夸嚴(yán)蕊作得頗有新意。他拿過酒,自飲兩杯后,第三杯自己喝了一半,將剩下的半杯遞給嚴(yán)蕊,嚴(yán)蕊一飲而盡。謝元卿趁機說:“不知能親沾芳澤否?”太守做了個順?biāo)饲椋t羅帳里顛鸞倒鳳,謝元卿在嚴(yán)蕊處流連半年,錢財散盡而去。

宋代,上至皇帝,下至士大夫,秦樓楚館,都有他們的身影,詞中多艷情,而少天長地久的深情。風(fēng)流總是要云散的,一個世家公子,一個知名營妓,結(jié)局早就已經(jīng)注定。幾年后的臨安,結(jié)局也是注定的。

嚴(yán)蕊之后,他還曾與一個姓陸的青樓女子生活在了一起。他的老師陸九淵知曉此事后,勸誡他說,讀書人成天和青樓女子住在一起,不符合禮教。謝希孟謝過陸九淵的教誨,應(yīng)承說以后不敢了。過了不久,他卻為該女子造鴛鴦樓。事情傳到陸九淵耳中,他再次諄諄勸教謝希孟。謝希孟答道:并不是特意建的樓,還寫有記。陸九淵喜歡謝希孟的文章,不覺問:樓記寫了什么?謝希孟隨口念道:“自遜、抗、機、云之死,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鐘于世之男子,而鐘于婦人。”陸九淵沉默不語。過了不久,謝希孟在陸氏女處,興起了歸思,就不告而別了。陸氏追到江邊,謝希孟取下領(lǐng)巾,寫下一首訣別詞:雙槳浪花平,夾岸青山鎖,你自歸家我自歸,說著如何過。我斷不思量,你莫思量我,將你從前待我心,付與他人可。

《談藪》中的這段記錄讓謝希孟聲名大振,有人說他是靈氣鐘女的始作俑者,有人說他是宋詞中的壞男人,古今天下第一渣男。《談藪》記錄的多為南宋理宗和寧宗之間的事,但假托龐元英之名,龐元英是北宋宰相龐籍的兒子,生活在北宋元豐年間,距理宗和寧宗100多年,記錄不了南宋事。《四庫全書》卷首按此書是書商“抄合舊文,詭立新目”,并指出這本書有可能成自前明。此書的風(fēng)格有點類似于《世說新語》,說的大多是南宋八卦事。但其中的詩詞,與明白話小說的詩文風(fēng)格相近,淪于打油注解之流,但文字風(fēng)格又與明后期小品文大相徑庭,《四庫全書》之中的推測成于前明并非沒有道理。至于故事的真實性,若屬于抄合舊文,有可能故事的梗概是真實的,至于《卜算子·贈妓》很有可能是偽托之作。謝希孟自臨安歸黃巖, 臨安城、錢塘江自紹興平野田疇,一望無垠,并沒有“夾岸青山鎖”的風(fēng)景。

據(jù)說《紅樓夢》便是根據(jù)謝希孟“英靈之氣”而寫,但謝希孟的行徑,“古今不肖無雙”的賈寶玉和他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。謝希孟為什么就不能和妓女生活住在一起,為什么就不能為妓女建樓呢?陸九淵的沉默,更大的可能是他發(fā)現(xiàn)自身的局限,心學(xué)提倡去“心蔽”,發(fā)現(xiàn)本心,三綱五常、尊卑貴賤便是最大最世俗的網(wǎng),而他,跳不出去。

《談藪》還記載謝希孟和鄰居陳伯益喜歡互相調(diào)侃,陳伯益長得粗黑,一臉的絡(luò)腮胡子,但偏偏喜歡找人畫寫真,就好像現(xiàn)代人愛自拍一樣。謝希孟在陳伯益的書房,看到了陳伯益的像,就在上面題了幾行調(diào)侃的字:伯益之面,大無兩指,髭髯不仁,侵?jǐn)_其兩旁不已,于是伯益之面所剩無幾。這句話不知怎么地傳得沸沸揚揚,陳伯益心生不滿但無可奈何。機會終于來了,謝希孟晚年因為避諱,改名謝直。伯益以兩句詩吟詠他的名字:炊餅擔(dān)頭挑取去,白衣鋪上喝將來。聽說的人笑倒。據(jù)說謝希孟不僅會調(diào)侃人,夸人也是一流,夸的也是這個陳伯益。陳伯益還有一張寫真畫,穿著黑色道袍,腳蹬僧鞋。謝希孟夸他說:禪鞋俗人須鬢,道服儒巾面皮。秋水長天一色,落霞孤鶩齊飛。《談藪》用的是夸字,這左看右看還是損,就跟說人黑,掉在煤炭里和煤炭混在一處是一個道理。

謝希孟調(diào)侃陳伯益不禁讓人想起東坡,張先八十五歲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為妾,眾人皆拜賀,只有東坡一人調(diào)侃:一樹梨花壓海棠。這天真爛漫的性子倒真的和蘇東坡有幾分像。謝希孟性格曠達(dá),不受羈束,此外,還有武人風(fēng)度。

據(jù)說陳亮到臺州,士子爭相拜見,謝希孟也與摟鑰商量著怎么宴請陳亮,說了句十分奇怪的話。沒想到第二天宴席之上,有妓勸陳亮喝酒,陳亮喝得慢了些,謝希孟就和陳亮在宴席上直接打了起來。

陳亮雖也詞寫得不錯,還是事功學(xué)派的代表,但為人頗粗豪。他去江西拜訪辛棄疾,快到辛棄疾家的時候,馬在小橋旁停步,他牽拉三次馬仍不過橋,一怒之下,便拔劍將馬給砍了。陳亮平時好談兵事,一生主戰(zhàn),多次上書宋孝宗,但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主和派,多次下獄,后在五十歲被宋孝宗點為狀元,未上任就去世了。陳亮與辛棄疾、朱熹等都交好,頗有些豪氣干云,但并不代表他就心胸曠達(dá),據(jù)說唐仲友和朱熹的公案就有他在其中挑唆的份。

謝希孟的性格,風(fēng)月場中行云流水,在官場,已注定了淪落。

1184年,謝希孟中了進(jìn)士,他先是當(dāng)了太社令,太社令是掌管太常寺太社局官員,主管祭祀和掃除的工作。后當(dāng)了大理寺司直,大理司直是正八品,處理各地凡是彈劾命官、將校以及死刑犯一類的疑案。謝希孟風(fēng)流,但是大理寺司直偏偏不得與妓女有任何應(yīng)酬,否則屬于瀆職。

劉克莊《后村詩話》中記載謝希孟被某總餉所惡,借張浚侄子張枃之手免了他的職。謝希孟胸中塊壘難平,寫下一首七絕:上有皇天下后土,此身不患無歸所。憑誰說與清河公,何苦為人做黃祖。(《梅磵詩話》中指出的張定叟則是張枃,詩中清河公應(yīng)是張俊子,其中出入有待考證)

謝希孟經(jīng)歷高宗、孝宗、光宗、寧宗、理宗四代,他的詩詞多有亡失,事跡也只有零星記載,湮沒得足夠徹底。他沉淪于下僚,做著瑣碎的工作,也許是厭倦了當(dāng)時的時政,了然無所作為的必然,所能把握的只是眼前。他不空談性理,不攀附,也不張揚,但當(dāng)被觸怒的時候,隱藏的鋒芒馬上就激了出來。東坡被誣陷的時候,一腔不平化為“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平生”,到了辛棄疾則是“我見江山多嫵媚,料江山見我應(yīng)如是”。他們是從紛爭中蕩開去,寄身于山海江湖,避免與人發(fā)生正面的沖突。宋詞中,被貶謫,被流放,心中抑郁多變?yōu)榘г蛊鄥栔Z。小謝卻化身為劍,劍氣直指陷害他的人。他的形象突然高大起來,變得孤然絕傲,凜然于天地之間:皇天在上,后土在下,天下之大,我不信沒有我容身之所。詞中“為人何苦學(xué)黃祖”,用了禰衡被殺的典故。禰衡依附孔融,而輕慢曹操,曹操憐惜他的才華舍不得殺他,將他送給劉表。后來禰衡又輕慢劉表,劉表將他送給黃祖。江夏太守黃祖性子急,殺了禰衡。謝希孟這一首是宋詩中少見的雷霆之怒。

他最終的被罷,是在嘉興通判任上。《宋會要輯稿》記載:添差嘉興府通判與祠祿,理作自陳…… 直宴飲無節(jié),狎昵官妓。南宋文人個個流連青樓,詩酒風(fēng)流,但朝廷有一項規(guī)定:政府官員不得私宿官妓。別的職位僅僅是官妓的限制,而大理寺官員,連交際應(yīng)酬,都不允許有妓女在場的。謝希孟當(dāng)過大理寺司直,并非不懂得這個道理。宋代御史對官員的彈劾,有一招非常陰狠,就是造謠,一身怪癖、衛(wèi)生習(xí)慣極其不好的王安石、與外甥女私通的歐陽修,都是被造謠造出來的。活到六十七八,宴飲無節(jié),狎昵官妓,這個罪名而被罷,頗值得玩味。

得知被罷的消息傳來,謝希孟恐怕如吞了口冰渣子,然后大笑,他祖父謝伋的命運在他身上重復(fù)。但有意思的是,那個在大殿之上義正言辭彈劾謝伋“謬以案牘”的御史葉義問,隆興北伐時任前線指揮官,除了昏庸到“書生不識軍務(wù)”之外,還將部隊丟在前線,自己一個人回大后方。事情過后,又什么事都沒有地回去上朝。霜菊一般的謝伋,容不下生命中半點的玷污,才會抑郁成疾。年近七十的謝希孟早已經(jīng)參透了生命的本質(zhì)和世界的荒謬。

嘉興通判被罷后,次年初春,他赴提舉常平倉幕。他的出發(fā),并非奔向錦繡前程,而是老吏的前程晦暗的艱辛跋涉。正是江南最絕望的季節(jié),濕冷的春雨綿綿密密,無休無止。驛館旁細(xì)細(xì)碎碎開出的梅花,花心冷徹,連散發(fā)的香氣都是撲面的涼。年近七十的謝希孟重啟他的征程,年過七十的葉適來送他,寫下一首《送謝希孟》:

白頭趨幕府,早已負(fù)平生。

未放鵬舒翼,應(yīng)須驥斂塵。

驛梅催凍蕊,柁雨送春聲。

為語常平使,開懷待子荊。

與中唐后期的幕府不同,中唐之后各節(jié)度使?fàn)幭嘌訑埲瞬牛o出的報酬相對較高,并委予重任,且更易被朝廷征辟,入幕是終南捷徑。南宋幕府多落第者,比如著名詞人姜夔、吳夢窗和史達(dá)祖都曾經(jīng)入幕,史達(dá)祖入的還是韓侂胄的幕僚。中進(jìn)士的陸游也曾入過幕,但他四十多歲入的是四川宣撫史幕,為了投筆從戎,實現(xiàn)北伐的愿望。謝希孟以高齡入常平幕,以他的家世、資歷和才學(xué)何至于此。葉適為他難過,開篇就說:你頭發(fā)花白還去幕府任職,早已經(jīng)辜負(fù)了一生。

葉適是事功學(xué)派代表,著名的學(xué)者,與陳亮、辛棄疾交好,韓侂胄北伐的時候出任吏部侍郎,一生主張抗金,曾因附會朱熹被列入黨禁名單。韓侂胄北伐時候任過吏部郎和知建康府,與金兵交戰(zhàn)且有小勝。后史彌遠(yuǎn)專權(quán),葉適被彈劾罷官,曾寓居黃巖。人世的風(fēng)浪,官場的險惡,葉適經(jīng)歷過,他不明白勢如鯤鵬的謝希孟,為何會如此執(zhí)著于功名,臨老去給一個提舉常平官當(dāng)幕僚,他勸他:你一生勢如鯤鵬,卻無海動之機,應(yīng)該停住前進(jìn)的腳步了。他知道他的挽留無法停止謝希孟的腳步,最后他轉(zhuǎn)勸常平官,放開胸懷對待謝希夢。他將謝希孟比作子荊,子荊是孫楚的字,孫楚才藻卓絕,爽邁不合群,自恃才高,怠慢別人,也經(jīng)常被欺凌怠慢。謝希孟一生的際遇與孫楚相似。

或許葉適也是不了解他的,又或許他的苦衷不能說出口。常平幕歸來之后,謝希孟歸隱山林,怡然自樂,這快樂的經(jīng)濟基礎(chǔ)就是在常平幕任上的薪酬。他在《遣懷五首寄致道其五》中寫道:自從倉幕歸,也存買山錢。言語中頗為自得,并不覺得白頭赴幕府有什么不妥。他赴常平幕也許就是為了別人都看不上的阿堵物。

謝希孟所處的南宋,江河日下。孝宗有宋太祖勵精圖治的基因,但隆興北伐之后,吏治腐敗,大臣大多不務(wù)實,放著正經(jīng)事不干,鉆營投機以便升職,巧取豪奪,以便賄賂。光宗是個精神病患者,被他老婆李鳳娘嚇瘋了之后,李后干政,政多亂出。寧宗時期,先是韓侂胄當(dāng)?shù)溃髞碛址晔窂涍h(yuǎn)專權(quán)。南宋幾乎很難找出一個出色的宰相,所以有南宋無相一說。在南宋的后期的政治斗爭中,幾乎是誰掌握了話語權(quán),誰就掌握了行政權(quán)。

成長于山間清風(fēng)的謝希孟進(jìn)入官場,進(jìn)入了明暗交織的規(guī)則、各學(xué)派的思想交織的網(wǎng)中,他就有了迷惑和掙扎,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。他甚至看清了曾祖父和祖父身上的網(wǎng)。但是,他無法安靜地屈服于這張網(wǎng),而當(dāng)他想掙脫的時候,網(wǎng)又牢牢地困住他。

他并不具備隨時伸縮自身以適應(yīng)規(guī)則的能力,一直沉淪于下僚,他應(yīng)該是靜默的。他的超拔只有在悲痛的時候才爆發(fā)出來,就比如被某總餉借張枃之手陷害。還有他的同學(xué)劉省庵去世,他寫了一首《挽劉省庵》,其中有句“世須存我輩,天乃誤斯文”,他哭劉省庵,更像哭自己。

夜深人靜或者空閑之際,他也會思索這一張張網(wǎng)的來龍去脈。有一次,他回家鄉(xiāng)黃巖,陳傅良設(shè)宴送他,兩個人喝酒談天。陳傅良一高興,寫了四首《送謝希孟歸黃巖》,并在第四首中記錄了宴飲的情景:

累觴以為歡,班荊以為儀。

交際貴如此,勿使至意虧。

頗常怪小雅,鹿鳴至魚麗。

賓主禮百拜,六經(jīng)似支離。

陳傅良認(rèn)為朋友之間,多喝酒就是歡樂,共坐談心就是禮儀。《小雅》中從《鹿鳴》唱到《魚麗》,宏大而繁盛的宴會,主賓之間需要拜來拜去,太多客套虛浮的禮儀。突然之間覺得古時候皇家教科書,變得支離破碎。這首詩的詩眼是“至意”,即交友的本心。《鹿鳴》和《魚麗》的虛禮,讓他懷疑起《六經(jīng)》的空洞和浮華。

陳傅良是溫州人,永嘉學(xué)派的代表,主張經(jīng)世致用,與陳亮合稱為“二陳”,但比陳亮可愛多了。他官當(dāng)?shù)貌恍。?dāng)過中書舍人,也就是皇帝的秘書。宋孝宗極孝,兒子光宗偏偏是個不孝子,孝宗病重,光宗看都不去看。好不容易被謝岳甫說動準(zhǔn)備去看孝宗,皇后李鳳娘從屏風(fēng)后伸手將光宗緊緊拉住,讓他回宮。陳傅良一急,走出隊列,拉住光宗的手,一直拉到屏風(fēng)后。被李鳳娘申斥:這是什么地方,你們秀才是要砍了驢頭嗎?陳傅良大哭,從此辭官,直至寧宗上位再被召回?fù)?dān)任中書舍人與侍講,后又因為拒絕寫斥逐朱熹的詔書被罷官。也是條有風(fēng)骨的硬漢子。

詩的前三首應(yīng)該是與謝希孟聊天的內(nèi)容。第一首借伏羲氏創(chuàng)立八卦,而姬昌和孔子用來演算周易,自古留下來的浩瀚的文字,又有多少被扭曲的呢?論了文字原意的淪亡。第二首中談到多如牛毛的法度,最初不過是李斯商鞅信手寫成,到了漢代,法令堆積如山,趙廣漢與張敞任京兆尹,執(zhí)法如山,治績卓異。在威嚴(yán)的法治之下,國勢尊榮,萬民臣服。但是三代之前并沒有法度,天地依舊清明,論了法度的虛妄。第三首寫象征國器的圭璧代替了繅藉,以山龍紋飾了衣裳。這些并不是燧古之初的事情,應(yīng)自堯舜時期興起。毀去車,改為騎射,隸書代替了篆文和籀文,如今的人覺得非常方便,但是秦朝卻很快滅亡。

千古興亡無限事,那些經(jīng)文的記載,那些無限的尊榮,那些浩繁的儀式,在那一夜的酒中,云淡風(fēng)輕,支離破碎。仿佛一張紙,就燭火引燃,輕輕一揚,便成了灰燼。

八百多年前,一方斗室之內(nèi),酒氣熏然,燈火明滅之間,捆綁了讀書人多年的繩索在兩個讀書人身上開始松動。

不知謝希孟的一生之中,這樣相契的談友還有幾個。陳傅良死于1203年,謝希孟比他多活了至少二十年。

常平倉幕歸來,謝希孟埋首讀書。他有一個好鄰居,與他分享一片好山水。山上亂世嶙峋,松樹蕭然,山下竹林豐茂,清碧宜人。溪泉汩汩而流,謝希孟偶爾也會自詩書中抬頭,看潔白的水鳥在菖蒲之間覓食,風(fēng)吹動柳樹,靈動的黃鸝翩然而下。這里處處散發(fā)出草木清風(fēng)靜謐和自由的氣息,是讀書的好地方。謝希孟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花在讀書上面,天寒的時候烤著火,天熱的時候就著林間清風(fēng),有時候捧著書不知不覺讀到凌晨才入睡。謝希孟應(yīng)是在其祖父謝伋的基礎(chǔ)之上將上古到宋代的知識重新梳理了一遍,更深入研究了各門各派思想的傳承與演變,所以能看破所有教條和秩序如何在虛空之中建造而成,如空花萬行。人生最后的歲月里,他的思想發(fā)生了質(zhì)的變化,捆綁其靈魂的繩索應(yīng)聲而斷。他真的悟到心學(xué)的“我心即宇宙,宇宙即我心”的精義,也體會到天地宇宙跨越千代萬載最后歸結(jié)的“一”。

他將讀書的心得寫下來,其中五首詩寄給趙師夏,即《遣懷五首寄致道》。致道是趙氏宗室趙師夏的字。趙師夏是朱熹弟子,也是朱熹的孫女婿。他是個思想者,朱熹三傳弟子曾說趙師夏深得朱熹師父楊時年一派的理學(xué)奧義。趙師夏曾經(jīng)向朱熹提出一個問題:程子言仕宦奪人志,或為富貴所移也。關(guān)于窮通與富貴的問題,也許趙師夏也曾和謝希孟討論過,或者也是困惑他一生的疑問,謝希孟的遣懷五首就是對趙師夏問題的回答。

其一

貧者士之常,富亦我所欲。

得常詎要大,逐欲何由足。

荒哉化蝶翁,微歟監(jiān)河粟。

人生命如線,日須不盈匊。

俯仰天地間,何由放羈束。

士大夫皆說金錢如糞土,富貴如浮云,他卻說“貧者士之常,富亦我所欲。”“荒哉化蝶翁,微歟監(jiān)河粟。”則用了莊周借粟的,被奚落一通的典故。世人不知饜足地追求富貴,但是像莊周困守貧窮卻借一點糧食被奚落,沒有任何斯文可言,顯得非常荒誕。人生飄忽如線,手中光陰拘留不住,人俯仰于天地之間,最重要的是釋放羈束,尋求思想的窮通與自在,不被外物所影響。

其二

時命各有遇,何言富與貧。

有來疾雷電,決去微埃塵。

坐令區(qū)區(qū)者,視此為鬼神。

既有得失患,自忘情性真。

所以首陽山,昔有餓死人。

人生際遇,富貴貧窮,像雷電一樣迅疾,像塵埃一樣微渺。死心眼的憨愚人,以為鬼神在其中操控。人心患得患失,使自己忘記了真純本性,所以當(dāng)年的伯夷叔齊,才會在首陽山上餓死。

魯迅先生曾說: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,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,正如涸轍之鮒,急謀升斗之水一樣。”理學(xué)家一直說的“餓死事小,失節(jié)事大”,伯夷叔齊除了被用作拿來驗證理學(xué)家的學(xué)說,本身對于人世沒有任何助益,更何況周王朝也不是一個多行不義的王朝,那時實行分封制,商的貴族也有自己的封地,在封地上,有一定的自由行政權(quán)。做官和富貴本身沒有錯,做官貪兇不為百姓才是錯,不義富且貴才是錯。從這里,可以看出道學(xué)的拘泥和僵化,人世間很多事情有回寰的余地。

其三

君子不謀食,士固食于人。

饑餓自有責(zé),何足煩吾神。

拂幾展我書,熟讀困蹇屯。

羲文與周孔,可鑒道屈信。

嘆嘆眼中事,悠悠塵間身。

“君子不謀食,士固食于人”,出自《孟子.滕文公上》:

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也與?有大人之事,有小人之事。且一人之身而百公之所為備,如必自為而后用之,是率天下而路也。故曰:或勞心,或勞力。勞心者治人,勞力者食于人;治于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于人。

這段話的意思是治理天下的事不是邊耕作邊干的,有官吏們的事,也有小人們的事。一個人身上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親自操勞,那么就是讓天下人疲于奔走。因此,天下事有分工,有些人動心思,有些人動勞力。動體力的人被人治理,被人治理的人靠別人養(yǎng)活。貧窮與富貴有自己的責(zé)任,不需要勞煩神仙操心。

翻開史書,竟然發(fā)現(xiàn)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快樂的。一生平順的太平宰相晏殊,花團錦簇的文字竟也籠罩著化不開的清愁。據(jù)說人的一生,快樂的時間加起來,不超過兩個小時。史書與詩文,大部分是傷心的書寫。謝希孟說展開書本,讀盡人生的艱難困頓,從古至今,伏羲氏、周文王、周公旦、孔子身上,可知道路的艱難險阻。讀了書,才知道,在這世間,無緣無故受苦的不是自己一人,原來不是自己孤身一人遭受困頓和失落,遭受打擊和陷害,也不是孤身一人,有志難伸。這悠悠人世,真讓人無限感慨。

其四

生當(dāng)益于人,為道固不同。

賜也乃結(jié)駟,回也乃屢空。

憶昔年少壯,未知理窮通。

收身百憂馀,自置寂寞中。

饘粥儻可繼,當(dāng)為七十翁。

這一生當(dāng)做個有益于他人的人,只是途徑和命運不同而已。同是孔子弟子,端木賜當(dāng)了魯國和魏國的宰相,是儒商鼻祖,魯國首富,可謂富且貴了。顏回,在陋巷喝稀飯度日,但顏回卻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,極富學(xué)問,被后人所推崇。這功業(yè),是如何計算的呢?有些人名在當(dāng)世,而有些人,死后才出生。謝希孟之前并不明白,在朝當(dāng)小吏的日子中,或許患得患失過。而行至人生的暮年,他自繁華喧囂和得失困苦中抽身,專注于眼前的一粥一飯。他頗為得意,活到七十歲沒有問題。

其五

在昔營居巢,首尾三十年。

高鄰念羈旅,分我佳林泉。

自從倉幕歸,亦買半頃田。

坐念顏太師,粥竭祇益煎。

不如邊孝先,晝眠腹便便。

陶淵明“誤落塵網(wǎng)中,一去三十年”,“誤落”兩字,頗有悔錯。而謝希孟則坦然,舊事在他筆下侃侃敘來。謝家本就不太富裕,到了謝希孟這一代,一個大的家族,靠著些許微薄工資才能撐持。君子愛財,取之有道,不作清高,不見悲喜,人間命份,自如清風(fēng)明月,四季輪回一般尋常。

但是他不想當(dāng)顏回,他想當(dāng)邊韶,吃飽了敞開肚皮在太陽底下睡覺。

這就有些像西方的犬儒了,但他比犬儒更通透。曬肚皮,他有更好的居所。

五首詩層層遞進(jìn),不僅是給趙師夏的答案,更是窮通了得失困苦。在生命的終章里,詩書、人世、規(guī)則在他身上的羈束撲簌簌凋落,讓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待自己乖窘的一生。他在《山居二首寄朝中故舊中寫道》:獨慚道學(xué)功夫淺,卻比先師不屢空。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自信。

不知道當(dāng)年朱熹門人趙師夏看到了這五首詩是何感想。在眾多理學(xué)家看來,謝希孟這些詩離經(jīng)叛道,詆毀先人,他將理學(xué)和儒學(xué)的標(biāo)準(zhǔn)全部撕破了,怕是要被理學(xué)門人給噴死。話是要說給懂得的人聽的,人到一定年紀(jì),才知道懂得兩字有多艱難。也許當(dāng)年的謝希孟也想到了這個問題,他的心微微一動,仍舊把詩封好,讓小僮送去給趙師夏。

謝希孟曾祖謝克家葬于靈石寺西側(cè),后這一帶變成了謝氏墓園。某一年的十月初八,謝希孟在靈石的墓園掃墓懷念先人,對自己過世之后家族的未來,憂心忡忡。

他在秋天寒冷的風(fēng)中漫步在茂密的林木之中,夕陽從樹梢上篩漏下來,眼前一道荒草覆沒的小徑,讓他想起他的祖父。他出生不久,祖父就去世了,音容已杳,但吳僧了宗畫的《藥園小畫》還在堂上掛著。畫中帶著小童仆,手中拿著酒,在荒徑之中無限徘徊的人就是他的祖父謝伋。路的盡頭,先人的衣衫剛剛拂過草叢,倏忽隱沒不見。他步著先人的足跡,不知不覺走出樹林,看見一個牧童在種麥子,十來歲的孩子疾雷閃電般揮舞手中的鋤頭。他仿佛看到家族的過去和未來,上蔡謝氏,源于謝安一脈,算得上世代簪纓之族,從宋代初年,到謝希孟所生活的南宋中后期,足足顯赫了一個朝代,他的曾祖父還受封陽夏伯。但自他承襲上蔡縣開國男爵位,官至權(quán)知南恩州事的堂伯謝先經(jīng)已過世之后,與他同輩的兄弟們大多沉淪下僚,做著微末的事。而如今,一些晚輩竟然放下書本,棄絕仕途,想要從事農(nóng)事勞作。公侯世家,像秋天的夕陽一般不可挽回地沒落。

那天晚上,他住在靈石,在森森巨樟響聲包圍的藥寮之中,聽著靈石寺的鐘聲,想起死后的家族命運,久久難以入睡。后來,他寫了八首《?辰十月八日同希同掃松靈石,晚步松下,悵然有懷,以數(shù)詩示兒侄輩,邀希同同賦,時希同在新城,他日當(dāng)寄之》,企圖鼓勵子侄輩們讀書取仕。在詩中,他借家族興起的故事,告訴子侄們,即使從事耕作,還是可以在桑禾之余讀書明理,若耕讀傳世,謝家的書香依然可以延續(xù)。

但,謝希孟是徒勞的,謝克家一脈自他之后沒入歷史的煙塵之中。據(jù)說南宋末年,有個頗有才學(xué)的白衣在臨安。有人說,這是謝參政的后人。那是謝家風(fēng)雅最后的余香了吧。

梁文道在《哲學(xué)原來是無力》的文中說:個人或許能釋然于自身的苦難,但對于親人所受的痛苦則難以放下。家族的命運,子孫的禍福,是他的牽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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